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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内忧外患:跨性别者们艰难“跨”出的一步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1-09-26

2018年5月,花弦例行前往医院检查激素六项,医生当场就给她下达了住院通知。由于大量服用色谱龙(Androcur)抗雌性药物,她被诊断不出两个月就会出现肝坏死症状。作为一名跨性别女性,药物一停,意味着花弦会回归男性的状态。


她实在受不了了。两个月后,她在网上贷款,瞒着父母只身去泰国做了下体手术。手术完,她才从泰国打电话回家。


父母没有办法,虽然一时半会无法接受,但还是觉得,人活着就行了。


注解

*跨性别(Transgender):指个体的性别认同不同于其原生性别。跨性别是一种性别认同而不是一种性倾向。跨性别并不属于精神疾病。


*跨性别女性(Transwoman):原生性别为男性,性别认同为女性。跨性别男性(Transman)则相反。


*性别酷儿(Gender Queer):自我性别认同在男女二元之外(性别认同处于男性与女性之间,或既是男性也是女性,或拒绝任何性别,或探索其他性别可能性,等等)。


内忧:性别焦虑

花弦今年26岁,她在小学二年级时就意识到,自己想要当个女孩子。比花弦小六岁的Chris是跨性别男性,两岁的时候他就告诉父母,自己本来是有阴茎的,被他们剪掉了。


没什么契机,这种感觉是天生的。但因为年纪小,加上当时国内“跨性别”领域的知识完全空白,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跨儿”。

Monica Helms 在 1999 年设计的跨性别者自豪旗,涵义为“无论你往哪边 走,都是正确的”

上了初中,第二性征开始发育。每次洗澡时,Chris看见镜子里隆起的胸部,只想着要把它按回去,看到自己的女式短发,总觉得非常“娘”。初三时他第一次接触“LGBT”这个概念,便自己上百度百科查。“这不就是我这样的吗?”Chris心里想,却没把自己划进“跨儿”的圈,以为自己是女同性恋群体中的Tomboy(女同性恋者偏具男性气质的一方,简称“T”)


他一直觉得圈内的Tomboy和自己一样,都讨厌自己的女性身体,直到另外一个Tomboy在朋友圈和他发生争执,告诉他她们从不否认自己是女生。他才发现,自己和她们好像不一样。


志琳也在初中开始真正面对自己,她一直想变成女孩子。每天醒来,钻进她脑子里的想法就是“我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上课的40分钟里,志琳只有两三分钟是不在幻想自己变成女孩子的,她管这叫“发白日梦”。穿着男装的时候,她看见有镜子的地方就加快脚步走过,觉得自己像是在里面看到鬼了一样。


直到初一下学期的某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拿了妈妈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心里顿时舒服了很多。“这就是我,这就是我该穿的。”穿上裙子后,她变得很喜欢照镜子。

电影《Transamerica》截图

认识自己并没有让他们感到轻松。志琳至今都害怕剪头发,掉了一根都觉得是吃苦。Chris在学校里,常常会被划到女生的队伍中去,他为此感到别扭和羞耻。每次出门他都要穿上束胸,即使觉得喘不上气,也要勒得紧紧的。他甚至试过拿着菜刀往胸上割,想把胸切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割出血,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因此消失。


这一切都让Chris觉得委屈,有一天坐在饭桌上,他跟父母说,想把子宫和卵巢切了。说着说着他就哭了,“自己明明是个男生,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跨性别公益医生潘柏林在“跨性别者与当当网劳动争议案”的采访

这是他们要面对的长期命题——性别焦虑,在医学上的解释为“由于自我认知或者表达的性别与原生性别不一致而引发的焦虑”。什么情况都有可能触发性别焦虑:看见一个好看的女孩,睡觉时做的一个梦,甚至只是听到别人的一句话。


“我们都有一个很讨厌的想法,就是不想活过30岁。”花弦坦然道,跨性别者老得非常快,外貌和身体变化的落差感会让自己接受不了,“尤其是30岁,你要是还没有进行手术的话,说实话以后的机会也不是很大”。


出口:药物缓解

Chris第一次知道HRT是在百度贴吧上。


HRT是激素替代治疗(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潘柏林医生曾经录制科普视频,“(跨性别人群)对自己的身体不能接纳的时候,可能需要一些外源性的激素帮助抑制自身的性别特征,或者是表达一些相反性征的性别特征”。在不做手术的前提下,这常常是跨儿们用来缓解性别焦虑的办法。


在“trans”的贴吧里,Chris发现一位圈名叫“猪川”的跨性别酷儿,常常发自己“伪街”的照片(即穿着女装上街自拍),这时他才知道这里聚集了一群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称男跨女为MTF(Male To Female),也叫“姐妹”;女跨男则为FTM(Female To Male),平时叫彼此“兄弟”。

2021 年世界新闻摄影奖之一,俄罗斯圣彼得堡,Maria 拥抱着她的跨性别男友 Ignat。

摄:Oleg Ponomarev

也是在那时,他看见很多FTM在贴吧上记录自己HRT之后激素、声音的变化。看着他们慢慢地从女生变成男生,Chris很心动,“我也好想要这样子”


从贴吧里加了一个药商的微信后,他却始终犹豫要不要服药。他喜欢的女孩子是同性恋,并不喜欢男生,他害怕自己被讨厌,“感觉自己得到了什么却又失去了什么”


入圈更早的花弦是这条路的“探索者”,她见证了国内跨儿社群的发展。2012年“女装文化”兴起之前,国内对跨性别板块的知识还十分模糊,这期间,相关药物的用法用量主要依靠圈内的前辈们用身体一点点试验。等到2014年,国外的文献陆续被翻译,药物代购开始兴起,这些药才算真正地挤进国内。


花弦介绍到,抗雄药物作假严重,效果稍好的是一款叫“色普龙”的口服药,只能从国外进。进药基本靠走私,经过好几层倒手,药的价格也蹭蹭地往上涨。要是走私药被海关查到扣下,国内的药价可能会因此浮动。


圈内流传的老药和新药,花弦基本都试过。他们没有鉴别药物的方法,只能靠自己吃几天看效果。哪些药效果好、伤害低,都是大家一步一步摸索过来的。

根据世界首位跨性人士生平改编的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过了半年,Chris最终还是点开药商的聊天框,瞒着父母买了激素。第一次给自己注射的时候,他看着药商发过来的“教程视频”,一直握着针,不敢扎下去,心脏怦怦跳,手心也出汗了。


打完第二针,他就停经了。到了第四、五周,他发现自己高音部分开始唱不上去,后来慢慢地感觉到声音在胸腔部位震动,现在他的嗓音已经完全男性化了。药物在生效、身体在变化,这些都让他的性别焦虑得到缓解。但如果他想要一直保持雄性的状态,药就不能停下来。


用药的跨儿们都清楚,服用这个药对肝有一定伤害,隔一段时间就得去医院检查激素六项,防止肝硬化。花弦说,如果按照医嘱用药,并不会让身体受到太大伤害。“但我们这些人都有一个毛病,一旦抑郁症或者性别焦虑发作的时候,就会一抓一大把地吃(药),直接吃一盒的都有。”直到医生给她下达住院通知的时候,她意识到手术不做不行了。


而Chris注射激素的事没多久就被发现了。父亲找他谈话,末了说了一句:“如果你继续(打)激素的话,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他没听进去,等父亲离开后,还是继续偷偷打针。


外患:隐秘角落

花弦手术完马上回国了。很多人选择手术后彻底隐藏过去的自己,退圈退坑,她却没有。


花弦是北京同志中心(下称“北同”)的志愿者,需要去为别人科普、纠错,这往往要表明自己的身份。

广州智同总部内的科普手册和特色周边

(图为受访者提供)

但这比起以前要自由。过去她在一家化工公司做财务,留普通的男性长发,不敢用伪声讲话,在“自己不喜欢”和“别人不喜欢”之间寻找一个中性的平衡点。据花弦观察,大多数的跨性别女性都选择当程序员,不用抛头露面,又能获取生活来源。


毕竟职场上留给跨儿的空间太小了。她认识一些跨性别者想进公务员系统,往往因为被查到历史档案而失去机会。大多数跨儿不会状告他们“职业歧视”,因为这意味着向社会公开自己的身份。


网络才是跨儿们抱团取暖的地方。2015年以前,“夏士莲小姐客栈”等网站是他们的聚集地。2018年左右,跨性别相关的论坛、贴吧和知乎信息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访问。但现如今的跨儿们仍活跃在QQ、贴吧、知乎等平台,给对方点个关注,收到回关就算认识了。他们会在网络上分享自己的穿搭等日常,借此来逃过现实里的歧视和恶意。

受访者志琳在朋友圈分享照片

花弦是歧视的受害者之一。上大学的一天晚上,班主任把她单独叫了出来,拎着她的领子,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是男的女的?你能不能爷们一点?”在这之前她受到的恶意并不算少,但当对象是自己的老师时,她突然对世界彻底感到失望。


后来她在动漫社的女装照片被别人传到校外,一群混混找上了她。他们起初是喊她出去玩,花弦没有搭理。眼看着她一直不答应,混混们也不再扯皮,他们冲花弦说:“你不是喜欢男生吗?你不是喜欢女装吗?出来给我们爽爽啊?别让我在校外看见你。”他们发出强奸威胁,花弦特别害怕,当天下午直接收拾东西回家,退学了。


她因此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不说话,不接触社群,也不再吃药。等到她好起来重新登陆账号,发现朋友们在为她哀悼,他们都以为她自杀了。“那好吧,你们以为我死了,那我就真的死了吧。”花弦想着,换个圈名重新接触社群,这也许是她新生活开始的一个仪式。


这在圈里不算罕见,很多跨儿们会在网络上消失一段时间,不断地被认为自杀、然后换名,自杀、换名。


这不是什么恶作剧。2018年网络上相关讯息的丢失,跨儿的社群交流被阻断,花弦回想起来,当时每两个月就有一两个熟悉的人自杀、确认死亡。如今贴吧是跨儿们的聚集地,花弦笑着说:“漂流的木桶饭,知道什么意思吧?”木桶饭,就是MTF的代称,漂流,就是居无定所。


即使这样狭小的空间,也并不是一方净土。花弦说,如果新入圈的孩子去搜索加入QQ上的“土味”药娘群(“药娘”指进行激素治疗的跨性别女性),会发现里面的信息多半是宣传过量吃药,甚至鼓动别人援交等等,也有一些是男性“钓鱼”群。“整个环境对新进圈的跨儿们是很不友善的。”花弦说,即使她们想在知乎、贴吧等平台为新人解疑,没过多久帖子也会消失,“你没地方去告诉他们”。


这种不善意的环境也导致了圈内文化的扭曲。常常有新人认为成为跨性别者会得到别人的关注,从而盲目入坑,结果吃了一段时间药又后悔。但服药的伤害已经无法修复,于是他们回过头抹黑这个圈子,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曙光:前路漫漫

花弦喜欢叫比自己年纪小的跨儿们为“孩子”。她不愿意再看到跨儿们原本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希望他们好好地认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一个个地离开了,都是那么好的孩子”。


她一年多前加入了北同,这是一家专门服务于LGBTQ等性少数群体的公益机构。作为志愿者,花弦经常会接触到跨儿离家出走或者被父母送去“扭转治疗”的个案。


据全现在报道,接受“扭转治疗”的跨性别者,通常是被家长以诱骗或强制的手段,送往“励志教育学校”或是“戒网瘾学校”等机构,强制进行性别矫正教育。这样的案子并不算少,2020年12月的可橙案便是其中一例。

2018 年 8 月 14 日,国务院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的网站上刊登了一篇题为 《跨性别群体诸多权益应得到广泛关注》的文章

在个案之外,跨性别组织也在公共空间中争取权益。花弦介绍,现在很多组织都在尝试推进无性别卫生间的建设,但没有政府的支持很难有成果。因为社会争议和内心的挣扎,很多跨儿选择憋着,回家解决。


而在性别重置手术方面,如果要在国内进行手术,必须有两年的观察期以及父母的签字同意,这基本断了他们手术的念头。相比之下,国外的手续和流程没那么复杂,技术水平也普遍较好,因此,部分未获家长支持或对外观有更高要求的跨儿会选择在国外进行手术。


花弦希望国内的性别重置手术流程能有一定的简化,或者国家能够派予未成年跨儿们亮丙瑞林(Leuprorelin)。亮丙瑞林是一种青春期阻滞剂,可以抑制青春期第二性征的发育,同时伤害较低,一般停药后就会继续发育。但这种药价格昂贵、开药困难,一般人很难负担。


令花弦他们高兴的是,现在国内的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和上海411医院都可以进行性别重置手术。在跨儿的圈子里,也有了公认的性别友善医生,比如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潘柏林大夫和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丛中大夫,他们都在跨性别的医学领域有丰富经验,会对跨儿们的性别认知给予专业的判断和建议。


2018年,《国际疾病分类》第11版(ICD-11)发布,其中,用来描述跨性别的“性别认同障碍”(Gender Identity Disorders)被改为“性别不一致”(Gender Incongruence),并从“精神卫生”移到“生殖健康”章节,这意味着跨性别不再是精神疾病。随后,我国卫健委印发ICD-11中文版,要求各级各类医疗机构从2019年3月1日起全面使用。

世卫组织将性别认同障碍从精神疾患分类中移除

“希望国内能跟上吧,”花弦说,“反正不管是哪一个方面,只要是跟跨性别者或者LGBT有关的工作我都会去做,能帮一个是一个。”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作化名处理。感谢受访者花弦、Chris、志琳。感谢跨儿心理小组欢喜提供的帮助。参考资料:《中国大陆跨性别社群的前世今生》、《寻找可橙:矫正治疗风波背后,跨性别女孩的自救行动》)


吴琳 黄凯诗 林思敏 | 采访

吴琳 黄凯诗 | 撰文

受访者供图 | 图片

吴琳 郭婉盈 | 责编

孙安娜 | 排版

蔡心仪 | 初审

张建敏 | 复审

刘涛 | 终审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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